时光流转,岁月嬗递。妈妈今年七十七岁,我也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可是妈妈对儿子的这一生日祝福和牵挂,像老人家手里的面条一样,丝丝缕缕,绵绵长长,从未改变......
今年的生日这天,是特殊的一天。正当人们沉浸在辞旧岁迎新春,欢天喜地过大年的喜庆时刻,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搅乱了日常平静的生活,冲淡了过年热闹的气氛。这一天上午十点武汉宣布封城,全国各地随即拉响了警报,生产生活被迫按下了“暂停键”,但妈妈家里仍然充满了几分欢乐。 人们常说,有福的人生在大年。不论这句话说得准不准,我一直为我能有这样的福气而感到很自信。我又是家族中的长子长孙,所以每年我的生日比其他姊妹们过得都颇有气氛。
妈妈一大早就下厨开始张罗着中午的生日宴了。姐姐、妹妹、弟弟以及姨弟、姨妹,兄弟姊妹,携儿带女,团聚妈家,给我过生日,其乐融融。开席之前,在孙子辈们欢快的《生日歌》中,妈妈给我端上一碗专门做的热腾腾、香喷喷的手擀面。这是一碗庆生面,是一碗长寿面,也是一碗祝福面。此时此刻,人到中年的我,幸福感、仪式感油然而生,望着妈妈忙前忙后的身影和满头银发,儿时妈妈手擀面的情景和那独有的盛满大爱的妈妈的味道,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家还住在离县城较远的小山村里。那个时候属于计划经济时代,物质匮乏,缺吃少穿。爸爸是老师,妈妈是农民,我们家便成了地地道道的四属户,实际上也是那个年代典型的缺粮户,每年只靠妈妈在农业社出工挣得那点可怜的工分儿,分到的那一点点粮食,糊口度日。爸爸在学校里吃“大锅饭”,每月二十九斤半供应粮也拿不回来。所以家里几乎不见一点儿白面,在我的记忆里,过时过节最好的饭,就是擀豆面了,平时想吃一顿也成了奢望。
常记得,冬闲时候,进入十月天,妈妈从炒莜麦到推豆面,和奶奶早早的就开始准备了。临近年关,进入腊月二十几,妈妈就开始为我们一大家子张罗着擀豆面了。那个时候,除了大爹、三爹已分家过,我们和爷爷奶奶与四爹、五爹还在一个大家庭里,同吃同住同劳动。因为,妈妈吃苦耐劳,又心灵手巧,用奶奶的话说,就是做啥像啥,样样都能干,所以大家庭里像推磨和擀豆面的活儿,妈妈不用谁来吩咐,自然就成了主角儿。
擀豆面是我们晋北农村的一种传统面食,但做起来并不简单,可以说也是妈妈一项拿手活儿。
要想做好擀豆面,还得从准备食材说起。擀豆面的主要原料当然是豌豆面了。豆面选材讲究,做法独到。我们这里的豆面一般有两种,一种是白面与豌豆面掺和在一块儿,叫白豆面;另一种是莜面与豌豆面掺和在一块儿叫莜豆面。那个时候,我家没有白面,吃的主要是莜豆面。
莜豆面制作过程很复杂,记得妈妈在磨面之前,先挑选我们家乡优质的北岭梁豌豆,脱皮后破成豆瓣儿,再淘水,捞出摊开晾干,与炒熟的莜麦按一定比例掺和起来上磨推。当时村子里还没有电钢磨,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小磨坊。奶奶家里有一盘很精致的石磨。加工一次面粉,人工推着石磨每分钟大约转二十多圈儿,几十几百圈儿下来,也是很累人的。几升几斗一般人工推,如果加工的面粉量大的话,就得用毛驴儿推了。推出头道面粉时要经过粗箩箩一遍,再上磨推,接着用细箩箩第二遍,这样磨出的面才能精细。那时候,我家所有的米、面,都是妈妈亲自用这盘石磨,纯手工制作出来的,原汁原味,极具营养价值。
还有一种食材是擀豆面必不可少的,那就是当地野生的蒿籽儿。只有加了蒿籽儿,擀出来的豆面,才能筋柔,吃的时候口感也好。
蒿籽是我们晋北高寒地区一种耐寒耐旱的野生植物,生命力非常强。在我们老家搬迁后的旧村子里,房前屋后,以及路两旁的干沙圪梁上到处长着这种蒿籽。每到蒿籽成熟的季节,妈妈总要带着我们去捋果实,并晒干揉搓,用簸箕簸拣下来,再用铁钵子捣成面后储藏起来,以备擀豆面用。蒿籽儿略比芝麻粒小一点儿,黑青色,奶瓜形,具有很好的黏合作用。同时,还有促进消化、健胃、清热等功效。
食材备好了,可以着手擀面了。妈妈的功夫主要在过好“三关”上,那就是“和、擀、切”。首先在和面上,这是最初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面和的好坏,直接影响着手擀面的质量和其他工序能否顺利进行。只见妈妈边倒水、边搅拌,用一定比例的水与面粉调配好后,挽起袖子,先用单手按揉,后用双手交替,再用手掌前后左右使劲反复揉合,一遍又一遍,把它揉成几剂笨碗那么大,光溜溜的面团,均匀、光滑、软硬适宜,不黏手、不粘案板,达到盆光、面光、手光,这就说明和好了,再用湿笼布或瓷盆盖住让它醒一醒,然后就进入第二道工序,擀面。
妈妈给我们擀面时,用的是一根一米多长的油光发亮的红棕色擀面杖。这根用杏木做成的擀面杖,是妈妈出嫁时姥姥的陪嫁品,姥姥想把手擀面的手艺通过妈妈代代传下去。岁岁年年,妈妈不知用这根传家宝给我们擀出了多少美味可口的面条,擀出了多少幸福欢乐的时光。
擀面时,只见妈妈戴着围裙,站在地下,垫起脚尖,擀起面来动作娴熟自如,浑身是劲儿,娇小的身子随着擀面杖的滚动,一倾一直,力量由小到大,速度由慢到快,“腾腾藤.....腾腾腾......”,像踩着欢快的鼓点,很有节奏的在舞动......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看妈妈擀面了,有时看得发呆。开始擀面了,妈妈把案板放在炕上,在下面垫两三张厚厚的牛皮纸,再把醒好的面团放在案板上,用箩子均匀的箩上一层莜面做薄面,然后用擀面杖滚动面团,反过来,调过去,前后左右,来回调转,再箩上薄面,把大面片从中间对折,用擀面杖卷起并又从中间向两边慢慢擀开。这样用力均匀,反复几次,渐渐的面团在妈妈的手里很快由厚变薄,一层又一层,成为厚度均匀的一个大面片,薄薄得像一张纸,圆圆得如一轮月,这时妈妈边退擀杖边里一下外一下折叠好,并留开一指宽的切口,这就可以进行下一道工序,切面了。
图为作者母亲制作手擀面
妈妈还有一手好刀工。放下擀面杖,左手五指并拢,轻轻压着面,右手执刀切面,随着左手的渐渐后退,“噔噔噔噔......”刀过之处,一根根二尺多长,粗细均匀的马莲带宽的面条跃然案板上。然后,两手将薄面轻轻的一抖,把面一甩,整成一把一把,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准备好的大簸箕或笸箩里。手擀面做成了,用笼布苫盖好,储存起来,放在凉房里等待重要时刻下锅煮面。
煮面也得掌握好火候。先将水烧滚,再把擀豆面下入锅内,等面飘起来后,点一股凉水,立即用笊篱捞出锅,加入臊子或拌酱就可以食用了。
臊子分荤素两种。荤的一般是用羊肉或猪肉切成肉丝或肉丁,加海带丝或黄花菜做成的;素臊子一般也叫家常臊子,土豆条、粉条、豆腐熬出来,加上胡麻油炝天香花、大葱等,还有西红柿鸡蛋等;酱一般是用羊尾巴和自制黄酱、黑酱炝一下或用胡麻面儿调和出来的。
随着年代的变迁和生活质量的改善,手擀面的吃法也跟着在变。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我们的吃法最简单,那就是调酱,尽管是用胡麻面儿加食盐拌合起来吃,也觉得很香;七十、八十年代,生活略有好转了,我们能吃上妈妈给做的素臊子面了,这就很满足了;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随着生活水平的逐步提高,妈妈手擀面的吃法也多了起来,臊子里又多了各种肉丝、肉丁,还添加了黄瓜丝、西红柿、金针菇、木耳、香菇等,臊子里的东西应有尽有,荤素搭配,营养丰富,味道鲜美,唇齿留香。不论是那个年代,妈妈总会把我们单调乏味的伙食调剂的有滋有味......
吃着妈妈的手擀面渐渐长大成人,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永远忘不了,妈妈手擀面里潜藏的那些感人故事。
妈妈用手擀面养大了我的姨妹和姨弟。听妈妈讲,我的姨姨因一次意外事故,丢下两个孩子,英年早逝。当时姨妹不到两岁,姨弟只有十一个月。姥姥因患白内障,双目失明,姨夫另娶,抚养孩子的重任无疑落在了妈妈肩上。正好我也在哺乳期,妈妈的奶水不够,就用手擀面与和子饭把他俩一口一口喂养大,直至他们长大成家。从此,妈妈身边又多了两个孩子,我们家里兄弟姊妹四个变成了六个。
我还清楚的记得,妈妈用手擀面救活了邻居我的一个本家大妈。大妈与在内蒙古工作的大爷长期两地分居,感情不好,她死活不愿跟着丈夫去大城市里享福。大爷一气之下,回来把孩子们接走了,大妈孤身一人,住在没了玻璃用牛皮纸挡风的破房子里。冬天冷风嗖嗖,大妈正好坐了月子,无人照料。月子地,几次险些昏死过去,好心的妈妈,每天省吃俭用,无偿的给大妈擀面条、熬稀粥,通过妈妈的悉心伺候,硬是把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拉了回来。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我们从小村子搬到爸爸工作的一所县直中学校,来到一座历史悠久的小城镇,再到后来搬到了县城,居住环境改变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不论是白面还是豆面,但手擀面,始终是妈妈主打的待客饭。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在自己家生活并不宽裕的情况下,同村的几个孩子在我们所住的小城中学里念书,每到过星期或考试时,淳朴善良、乐善好施的妈妈总要把孩子们叫到家里,给他们饱饱的吃一顿手擀面,希望他们学有所长,考出好成绩。特别是让我难忘的是,同村和亲戚们的几个孩子在学校里生病了,妈妈煮一碗手擀面,还另加两个荷包蛋,让孩子们吃面去病消灾。
长长的面条,在妈妈的心目中永远代表着“长”或“常”,一碗手擀面蕴含着妈妈的儿女情怀和美好“寄托”与“祈福”。
记得我的姐夫和妹夫第一次登门提亲,和蔼可亲的妈妈招待女婿们的第一顿饭,就是亲自做的手擀面,希望女儿和女婿情丝不断,幸福长久。家里亲戚或稀罕客人上门,热情好客的妈妈总要拿手擀面来招待,希望能常来常往,亲情友情长存。我从外地出差一回来,牵肠挂肚的妈妈总要做一碗手擀面来接风洗尘,祈愿我们工作永远顺顺利利。
让妈妈感到最欣慰的就是,前年,我的孙女儿出生百天,过百岁岁时,当了祖奶奶的妈妈高兴的不得了,专门给重孙子亲手擀了一碗吉利面,祝愿小宝宝长命百岁、快乐吉祥......
因为妈妈的手擀面好吃,所以使我从小养成了偏爱吃面条的习惯。这些年,因工作关系,我外出培训学习,参观考察的机会逐渐多了起来,不论走到那里总要吃一碗当地的面条,看看有没有能和妈妈手擀面相媲美的。到如今,吃过好多种面,北京打卤面、山西刀削面、武汉热干面、四川担担面、兰州拉面、新疆拌面、延吉冷面......但不论吃那个地方的面条,虽然都是品牌,各有特色,但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妈妈的那碗手擀面吃得香。
岁月流逝,时光留香。父爱如山,母爱似海。勤劳善良的妈妈,如今享受的是儿孙绕膝、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是与爸爸相濡以沫,恩爱一生的夫妻之情。转眼间,妈妈年纪大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不知道还能吃多少次妈妈的手擀面,可那种特有的妈妈的味道,一直陪伴着我们。
世上有好多种美味佳肴,妈妈的手擀面不是,可她却成了我心中百品百念的最爱和舌尖上的美味,成了滋养我们健康成长的营养餐,她不知承载了妈妈的多少牵挂,千丝万缕,长长久久,时时刻刻,无处不在......(郝旭日,2020年3月于右玉)
作者简介:
郝旭日,右玉县总工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爱好写作、书法、摄影等,作品散见于多家报刊杂志。
(责任编辑:张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