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一年月圆时。每当日头升起来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推开阁楼门,满眼的天高云淡,照例去端详着妻子在空中种下的点点绿植;照例坐在藤椅上,划拉着手机屏幕,满屏的中秋祝福和写意。哦,又是月圆时,我的思绪不禁又回到了童年中秋节,那些奶奶锁在大红柜子里的,令我不能忘却的月饼和酸香的红果子。
奶奶离开我已经四十多年了,记忆中的奶奶个子瘦挑,很高,裹着“三寸金莲”,头戴黑色道绒帽子,常常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走来走去,童年眼中的奶奶很严肃,很稳当。尝尽家世起伏的酸楚;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痛;爷爷的憨呆;二姑母的英年早逝……
奶奶有情,深世理,明大义,毅然革了辛苦积攒置办的几亩薄田的命;敞口的老井充了公;门前院后的几十颗大榆树,老白杨送归了大集体;过多的家事操劳…让这位老人沉默寡言,心事重重,老态横秋。
儿时家庭条件极度穷困,爹一个人费了吃奶的劲养活着大大小小八口人。月饼于我,更是极度奢侈的稀罕物,即便有两块最廉价的月饼,也是母亲自己为孩子们做好的。量极少,只有三五块,白面也是极少的,油自不必说,饼子几乎就是在铁锅里干炕(烤)出来的,多的只是几点很鲜很艳的胭脂红,幼小的我站在灶沿下,瞅瞅望望,闻闻跑跑,母亲不言语,我再馋也不去触碰。
幼年的我,中秋最富有的便是我的奶奶了。每年一到中秋前,远在河北苏鲁滩的大姑母,奶奶的外甥们,有时候来我家看望我奶奶,有时候让村里人或她们的朋友、同事给奶奶捎回月饼,多则二、三斤,少则几个奇香无比的大苹果或大红果子;一见月饼,我和小我两岁的弟弟就像小狗娃一样,绕着月饼转圈圈。奶奶说要把月饼锁到柜子里,到八月十五才可以吃,我们便央求奶奶让我们闻闻。我和弟弟趴在炕上,吸溜着鼻涕,使劲地凑近月饼深情地去闻了再闻,还不停地用小手戳戳油渍浸过的包装纸,一下,两下,三下……
奶奶自己舍不得吃,也不让她的孙子们多吃,每每是一块月饼掰开十几瓣,一人一小口。奶奶便把剩余的月饼、果子仔细地用手帕包裹好,蹒跚着小脚战战巍巍地锁在了她的红柜子里。
再想吃奶奶的月饼,那要等到中秋之夜了,月亮初上时,奶奶又拿出两块来,先三番五次地嘱咐我爹,如何如何摆放,如何如何切牙,家里几口人,切多少块。等我爹供奉月亮完毕后,我们才可以吃到属于自己的那一口。
中秋过完了,再想吃到奶奶深锁柜子里的月饼和红果子,那便是漫长的和抓耳挠腮的等待……
深冬里,我痢疾了,母亲的面疙瘩汤我吃不下,奶奶疼孙子,打开了她深锁的大红柜,没有舍不得,没有过多的絮叨,用那干扁凸起青筋的修长的手在我头上摸了摸,悄悄地把一整块月饼塞进了我的被窝里,嘴里还念叨着“娃啥也不想吃,这可咋办?悄悄吃哇,金宝和三三都睡着了……”
弟弟那年月,大腿上生了疮,常常疼痛奇痒无比,看着小时候弟弟孱弱的身体,很令爹妈煎熬无奈。弟弟还小,奶奶有时候看着孙子疼的难受,便又打开她那深红的大红柜,从油渍的手帕里取出一个软的一碰就破的、黑红的果子来,哄我的弟弟忘了疼痛,不再哭闹。弟弟也舍不得吃,用母亲的红毛衣绳栓住果子把儿,挂在脖子上,时不时地在同龄的小伙伴面前 炫耀晃荡着……
奶奶柜子里的那几块月饼,几个大红果子,几粒落花生,一直是我童年的牵挂,挂念着何时再能吃上奶奶的“好吃的”。也是我童年的怨恨,怨恨着奶奶的小气和“舍不得”,有过多少次不甘,有过多少次偷窥和觊觎,又有过多少次无奈和遗憾……
在异乡生活了三十多年了,每逢中秋,心里依旧怀恋幼年的暖月清辉,口齿生香。童年的不谙世事,儿时的懵懂,不解奶奶的良苦用心,况味中父母日复一日的“吝啬”,让我无地自容和百般的羞愧。奶奶的不舍和舍得,每每让千里之外的我泪澿眼眶:亲情,血浓于水。
奶奶,孙儿我也累了,人生的拐杖在炕上留着的月饼屑里走过,舌头舔过的月饼油纸换了一茬又一茬,孙儿想给您说:如今的中秋节,月饼更多更好了,我们却不再稀罕了……
奶奶,你不再言语孙儿。孙儿也不再拥有大红柜里的期盼,我只想关闭世俗灯火,静夜思迁,任往事和亲情在心中流淌荡漾。 对望丰润的朗月,中秋的月饼吆——
任我百般咀嚼,再也品不出童年时那深锁在大红柜子里的味道……(岳子云)
(责任编辑:孙海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