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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网父亲节特稿】——我的父亲
2020-06-20 22:25:07 来源:三晋传媒网

 
     村里老一辈人说起父亲,就说“他是个善人”。曾经年少的我并不喜欢人们这样评价父亲。我以为他们所说父亲的“善”就是软弱可欺。
 
     如果不是特别的情况,比如年少白天贪玩的我,晚上一泡尿把一个被窝里酣睡的父亲泡醒;或者我因为被老师冤枉挨揍回到家发誓不再上学;再如随父亲到邻村赶集,我不小心踩了前面人的鞋,遭人家恶语相向等等引他的几次发怒,父亲的脾气真是出奇的好。想起父亲,总是忆起他眼角皱纹微颤的慈祥的笑容;想起幼年时一个被窝里父亲给我讲《薛仁贵征东》《薛丁三征西》……我总在甜蜜中进入睡梦;想起少年时父亲喜滋滋地看我在油灯下做作业。七十多岁时,父亲在太原住了几年,他与二姐们住在一起,每周就等我去看他。那时他已有点脑萎缩,二姐说父亲一天闷闷不乐,只有我一到,父亲的精神才好很多。他让我坐,让我吃,让我喝,也有说有笑。到我离开了,他总是努力着站起来,拖着脑梗后沉重的双腿,送我到门口,眼看着我离开。我回头,他眯着眼,笑着,老了的笑容里有些许不舍和忧伤。
     童年的父亲是不幸的。三岁时奶奶因拾穿别人家过世夫人的衣服,感染了肺结核早逝。爷爷在村公所跑公事,每天步行到十里远的县城给日本人送“平安无事”的情报,幼年的父亲便无人照看。到傍晚爷爷回不来,父亲便站在村南口等。有时等太晚了,父亲便哭出声喊:“爹爹呀,你咋还不回来。”直到暗夜里爷爷晚归拉他的手回家。回家的爷爷准备些吃食,二人吃了,便伙盖爷爷的一件破皮袄,枕了砖头睡觉。
 

     青年时的父亲吃了不少苦。他下过太原西山的白家庄煤矿。那时下煤矿,在阴暗的地下深井里,全靠人力铲煤,再把满筐的煤拖拉出地面,既充满凶险又受苦累。十六岁时父亲当了阎锡山的参备兵。刚当兵的父亲先是当马僮,给一个军官牵马,照顾军官随军的家人。一场战斗打响,炮弹呼啸而来,父亲躲在一个大户人家院门的背后,炮弹落在附近,炸飞了门楼,砖块灰土落下砸在父亲身上,幸无大碍。跑出院门,村外战场上还有稀拉的枪声,一邻村的同乡被炮弹炸断了腿,看见父亲,哭喊着,“庄儿上(他不知道父亲的名字,只知道是邻村人)救救我!庄儿上,救救我!”父亲没有办法救他,只得远远跑开归队去了。一次军队修整期间,父亲染上了霍乱。他单独被扔在一个院子的厢房,高烧几日不退,后来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四处无人,只是口渴难耐。他不管不顾,爬到院中的水缸旁,饱饱喝了一肚凉水。也是天助,父亲霍乱居然痊愈,逃过了鬼门关。阎锡山的军队终究打不过解放军,所在的部队投降父亲被俘。饿了多日的他们,被俘后吃了第一顿饱饭。有人吃饱撑得走不了路,有的吃饱憋得翻白眼。几日后,解放军领导来检查,闻见他们住的房子里满是霉臭味。让他们翻看,发现旮旯里的帽壳里、鞋里、袜里都藏了被俘后第一次吃的焖饭小米。几日后,焖饭小米发臭了。他们中有人饿怕了,吃饱了还藏了,准备下顿吃。父亲家有老父不想再当兵,装了哑巴多日,领了解放军发给的路费回家。
 
     父亲十九岁那年爷爷去世。那天准备睡觉的爷爷觉得胸口闷得慌,就叫父亲给他搓搓背,父亲搓背间爷爷就没了声息。父亲多次给我们讲这件事,猜想爷爷是心肌梗死的。父亲靠邻家伯舍帮助安葬了相依为命的爷爷,孤身一人过起了日子。
 
     二十一岁父亲与母亲成家。父亲除了两间空房,一无所有。邻人介绍母亲见了父亲一面,四姨陪着。母亲见父亲笑嘻嘻的,面善心慈,就应了父亲。日后父母生我们姊妹八个,为了把我们养大成人,父母受了不少苦,印象中却从未见父母因为生活的艰难吵过嘴,未见父亲给母亲吊过脸子,说过一声高声话。
 

     父亲是人们所说的“善人”,心里没有狠毒,谁也不怕得罪他。反正得罪了,过几天不是人家说几句好话得到他的原谅,就是不等人家找他,他倒找人家搭话了。邻家的后生与他吵架,还动了手打他,大哥把那后生教训了一顿。过不久,那后生几句叔叔长叔叔短,父亲便如同没发生事一般。同院里本家血缘最近的叔叔因为不同意我家占一个甬道做厨房,和母亲、大哥起了争执。傍晚时分,两家吵架惊动了四周邻里,一圈人站了看热闹。两家对骂,话不中听,父亲也动了气,但气势远不如母亲。吵过架后同院的两家人便形同陌路,互不搭理。几个月后,哥哥发现父亲主动找叔叔说话,怪父亲骨气不硬。父亲给出的理由是他小时候叔叔的母亲——二娘经常照看他,叔叔也在很多事情上帮过家里的忙,不能忘了人家的好。
 
     因为父亲的“善”,父亲在村集体时一直当干部。解放后人们选他当贫协主任,之后是当队里的队长,村里的治安主任。不管换了谁当村支书,父亲都被结合在村干部里。父亲很早就入了党,有发言权,但他的话也不起关键的作用。大事总是别人定,别人做主。别人做主就做主,父亲也不以为意。
 
     上过几天私塾的父亲不识得几个字,上学时多数时候都逃学去村南的一个泥坑里玩泥巴了。我小时候与小伙伴玩泥蛋蛋,发现父亲竟会捏栩栩如生的雀呀马呀羊呀。解放后扫盲,父亲才急抓地学了些字,他写的字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只有他自己认识或者时间长了连他自己也认不出,但这些还是能帮助他记下村里人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话,这在他当生产队长时派上了用场。
 

     父亲的队长当得很辛苦。每天早上一吃饭便到街上吹哨,招呼人们下地劳动。集体劳动的人们有说有笑,就是不出活,父亲只能干着急。他不会骂人或很少骂人,又不会用权,就只能求着人哄着人干活,到了农忙就急得自己团团转。
 
     与他搭班的副队长住在村西头。副队长有点文化,又会处事,队里事的许多主意都是他拿。那时,每天吃过晚饭,副队长就到我家,坐上炕沿,与父亲各自点上烟说队里的事。一呼一吸一亮一暗间,那辛辣的劣质烟很快就烧成灰烬。他们数点白天干的事和第二天要干的事,哪里要锄,哪里要刨,哪里要割,哪里要浇。他俩工作配合得很好,只是中间有过借钱还钱的小不愉快。那时我家困难,大概是给妹妹看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父亲向副队长借了二十块钱。过些天副队长要钱,父亲说我给过你了,副队长说没有给。那时二十块钱是个大钱。别人说,借钱也没有证人,还钱也没有证人,让人公断一下,你说给了,他说没给,最多就是平分给他十块。父亲说咱借了人家的钱,不能说别的,也许就是咱记错了,给人家钱就是了。
 
     父亲善的脾性最适合当调解员。当贫协主任他兼调解员,当治安主任他也兼调解员。上午、下午人们都下地劳动,中午吃饭时间、晚饭吃饭前后,家庭或邻里有矛盾的人就会找上门来,来的以女人为多。女人们把自己的不满一股脑倾倒出来,父亲便笑嘻嘻地听,不时安慰几句。女人们说完了,父亲便左破解右破解。如果她是告男人不好的,父亲就当着女人说他们的男人几句,也不忘回头让女人检点自己的不对。如果是告邻里的,父亲就给人家分析人情事理,直到来人破涕为笑,满意而归。
 
     村里人闹矛盾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今天吵了架,明天就和好了。抬头不见低头见,遇事还得相互帮衬,邻里遇红白事谁家都缺不下份子钱。父亲处理邻里的纠纷,就是尽量和稀泥,不说谁家绝对对,也不说谁家绝对错。一家房前的树长在前排房的房根,树长高了,树根也慢慢暴出来,影响了前排的地基。前排便趁后排人家不在家,把树给砍了。后排人家不让,让前排赔偿。后排人家要的赔偿数目天大,理由是树要长大,长大长粗的树如何如何值钱,前排当然不答应。父亲登门察看调解,说打了盆盆归盆盆,打了锅锅归锅锅。树没有长大就不能照长大长粗的价值算,等你的树长大了,把他家的房子顶塌了,你还得赔他房钱哩。父亲又批评前排不能趁人家不在砍了人家树。树是人家的不是你家的,砍树要征得人家的同意,要商量着来。调解完,前排给后排赔了礼赔了钱,两家就重归于好了。
 
     父亲没啥文化,但嘴很巧,能紧跟形势。文革时生产队经常集中开会,当队长的免不了得讲话,他嘴里时不时得冒出些麻溜时髦的词儿。什么“一出勤两送饭,夜里还要加班干”,“抓革命,促生产,战天斗地创丰年”,“人哄地皮,地哄肚皮”,“拉革命的大车不松套,九牛爬坡,个个出力,一定要实现共产主义”。
 

     父亲与天下父母一般,都望子成龙。我学习用功,每年领奖状回家,父亲便以我为骄傲。人多场合让我给大人读报,证明我识得许多字,听到人家夸我,比人家夸他还美。我两次高考落榜,最失望的是父亲。第三次高考中榜,最高兴的也是父亲。壮年时的父亲不爱干家务活,不爱养猪养羊,1982年我考上大学,已经五十多岁的父亲才养起羊来。每天上午赶羊去放,晚上回来时背回绿草或树枝夜里喂羊。母亲戏笑父亲:年轻时奸奸,老来时欢欢。到年根,杀羊卖肉的钱就是我的学费。有余钱父亲也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我上大一那年冬天,父亲买一件蓝大衣给我,为的是让上大学的儿子在人前能体面些。
 
     大三暑假,有同学撺掇作暑假考察,家里经济紧张,父母还是借了二百元寄给我。事后,我为自己的不体贴父母内疚了很长时间。有了父母寄来的二百元,加之我余的八十多元,我做了一次一个月的单独旅行。我从临汾坐火车到西安,经西安宝鸡过秦岭到成都,从成都到乐山,返回成都坐火车到重庆,在重庆坐轮船过三峡到宜昌,从宜昌坐火车上陇海线折上曲阜,由曲阜到天津、北京返回山西。怕父母担心,在西安大雁塔我照了一张相寄回家,不想照相人寄错了,家里收到的是一张别人的照片。那时交通不便,没有手机,电话也不便,不知道独闯天下的儿子会遇上什么坏人,闯下什么祸,父母亲在惴惴不安中煎熬了二十多天。等我带着仅剩的两元钱回到家,父亲眼眶都红了。母亲说,你可回来了,没把你爹急死。他天天等你,觉也睡不着。那时年少气盛,有点不以为然,心想我这么大一个人谁能把咱怎么样。殊不知在父母眼里二十岁的我还是个孩子。
 
 
     1992年母亲突然辞世,父亲精神上很受打击。一向靠惯了母亲,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父亲茫然无措。母亲的突然离开,也让失去尽孝机会的我们姊妹痛心不已,我们把孝心加倍在父亲身上。父亲搬离祖屋,又不愿意住儿女家里,住进了村委会。每天收收村里的来信来报,还有人来聊天说话。姊妹们三天两头给他送吃送喝洗洗涮涮。但无论如何,我们也替代不了母亲对父亲无微不至的照顾。2003年秋冬之交,父亲没关后墙窗户和房门睡了个午觉,穿堂风吹着了,下午醒来竟动弹不得。父亲中风脑梗,我接他到太原住了人民医院。虽然治疗效果不错,但还是留下一条腿拖着走路的后遗症。好在父亲是个宽心的人,他也不觉有多么不可接受。在姊妹们的精心服侍下到2010年10月25日,他安然去世,享年80岁,对一个农村人来说也算颐养天年了吧。
 
     说到父亲的角色,人们可能就想父亲应该是顶天立地的、伟岸的,能为家人撑起一片天空。而我的父亲却被人们称为“善人”。这“善”里也许有软弱、忍让的成分。但过了不惑之年我才愈来愈感到父亲天性对人的宽容和不记别人赖的品质是何等的宝贵。宽容是爱,念别人的好更是大爱。父亲没有给我们太多的言教,却用身教影响了我们。我们在父亲的爱中长大成人,并受他的濡染爱父母,爱姊妹,爱亲朋,爱周围的人。父亲的爱厚重如山,父亲的爱似水长流。
 
     父亲,我们想念您,爱戴您啊,直到永远!
                        
2020年5月6日 
 
 
 
附文一
父亲的故事五则
 
故事一:记住二娘娘
 
父亲幼年丧母,在村公所的祖父常因到县城送情报撇下父亲。有时到晚间,祖父回不来,父亲就趿拉着鞋哭喊着“爹爹, 爹爹”回到院里,经常由本家的二娘娘收留。一次祖父为赚钱到开栅给人家割洋烟。父亲寻祖父不着,十几天就由二娘娘照应。父亲生前多次谈起,让我们别忘了二娘娘的好,别忘记别人的好。
 
故事二:装哑巴
 
四七年,当阎锡山参备兵的父亲被俘虏,同村一起当参备兵的跟他说话,他死活不吭声,几十天里人们怎么问他,他也不说话,大家都觉得他是害怕打仗吓得不会说话了。部队上遣散俘虏,身强力壮的就留下当兵。当问到父亲愿不愿当兵,他不吭声,办事的人还以为他是哑巴,就让他回老家。同村有几个身体差的跟他一起被放回家。走出营地几十里,同村的人喊他:“石鼠儿(父亲小名),你咋啦!”他笑出声来说:“快往回走吧。”状态如原来一样。
 
故事三:纸糊电灯
 
家里的电灯泡不着了,拧下来检查发现灯泡里的钨丝断了。父亲想方设法将灯泡敲了个窟窿,把钨丝换成米铁丝,把窟窿眼用纸抹上唾沫糊上。踩上凳子,拧上灯泡。“拉!”父亲一声令下,母亲拉下闸线。“轰”,一股白烟从灯里冒出,吓得父亲险些掉下了凳子。
 
故事四:离婚盖章
 
有几年父亲既是大队调解员又担任村“贫协”主任。村里一媳妇闹着要离婚,有几次,父亲规劝规劝就回去了。一回媳妇在气头上,态度坚决,不开介绍信就不出我家的门。父亲就给她开了介绍信,盖了公章。媳妇拿着大队介绍信到了公社,要求办理离婚手续。公社办事员一看介绍信,问说:“这是大队开的?”媳妇说“是啊。”办事员说:“哪怎么盖的是“贫协会”的章,这介绍信不能算。”媳妇回了村找父亲,她从大队到公社来回跑了一趟,火气也消了大半,父亲又劝了劝,她也就回家了,以后没再闹着离婚。从此媳妇见人就说父亲骗她,不让她离婚。
 
故事五:绵羊感冒
 
八二、三年,为了赚我上大学的生活费,父亲不顾年迈,每年都要养四五只绵羊。冬天天冷,几只绵羊感冒了,流鼻涕。父亲就想绵羊是凉着了。他用布絮了棉花做了几顶帽子,给羊戴上。过些日子圈里的羊果然止了流鼻涕。这事被上房的大娘发现了,遂传为笑谈。
 
2010.10.28
 
 
附文二
怀 亲 铭
 
贤哉吾父,天性仁宽。
久病难医,仙逝九天。
终于耄寿,得享天年。
藉藉黄花,萧萧秋寒。
我心悲兮,仰天长叹!
 
爹何命苦,半生艰难。
幼年丧母,鳏父抚养。
忍饥茹寒,始成儿郎。
未及成家,父辞人寰。
为求生计,采煤挖碳。
烽火当差,险赴黄泉。
 
共和国立,妇女解放。
幸娶我母,家温炕暖。
抚儿恤女,多年辛艰。
对子宽厚,待女慈祥。
盼子成龙,督上学堂。
供儿念书,早晚牧羊。
虽无遗产,胜传金砖。
 
合作社里,四处奔忙。
豆腐坊里,夙夜倒颠。
当过队长,干过治安。
贫协主任,一做八年。
和睦邻里,调解有方。
凡事忍让,尽显善良。
作为党员,任劳任怨。
 积德有报,儿孙满堂。 
行善有果,家业兴旺。
学有博士,行有 I T。
一扫赤贫,辈辈超前。
 
晚年患疾,儿孙绕床。
神智失常,偶发突然。
伸拳弄脚,多遭误伤。
子女媳婿,含泪床前。
日夜伺奉,虽苦无怨。
生得孝道,老得所养。
平凡一生,半世乐康。
 
有终人生,无力回天。
父今辞世,涕泣涟涟。
昨尚喂食,今手冰凉。
呼天抢地,肝肠寸断。
爹啊娘啊!庭设灵堂。
抚柩思亲,音容骤见。
天晴也昏,地明也暗。
环顾庭院,哪寻爹娘!
族人哀泣,邻里悲伤。
亲朋好友,扼腕哀叹。
领导长者,敬献花圈。
支部村委,共聚吊唁。
 
魂游极乐,灵归天堂。
日间追思,夜里梦想。
往日慈颜,时涌眼前。
呜呼哀哉,痛何以堪?
 
         儿学文泣拜,
         庚寅菊秋痛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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